茶酿

十里青山碎作一张张白纸,大雪被揉成灰烬。

小山东

小山东的那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婆死了。
父亲来我这儿看我的时候说的。得流感死的,他补了一句。
我开车的手顿了顿,心中一惊,就问:全国性流感已经有死亡病例了?
也不是,本来精神就有问题,身体也不好。
噢,这样啊。我松了口气,等过了红绿灯路口,才想到问,小山东是谁。
你不知道?也是。这几年来他都躲着我们走,也难怪你没见进。
父亲没再看我,扭头看窗外被雪压弯,甚至压折了的樟树一棵一棵地往后退,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记得这个地方一两年没下雪了吧。
是啊,这次的雪还有点大呢,上次下这么大的雪应该是七八年前了吧。
这一次,父亲没有搭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了一句。
人是好人,就是穷。

小山东是打山东来这儿讨生活的汉子。小个子儿,一副憨厚老实的人才会有的长相。逢人便是一张笑脸。也说不上是胖还是瘦,反正就是卖力气活的样子。
小山东说自个儿叫朱国兴,但村里没人会这么叫他,就像没人知道小山东的个头有没到过一米六。大伙儿都只管他叫小山东。毕竞对于这个省城沿上的村子来说,特别是对于一辈子都没去过哪儿的老一辈儿村民来说,山东太远了,差不多快到云南边上了。再者这个人口稠密的村子对于这小个儿的山东汉子来说也太过古老了,比他那模模糊糊印象里还裹着小脚的曾祖母还要老。像一只年迈的巨兽匍匐在这平原仅有的山丘前喘息,连嵌入山坳的两支犄角都摇不动。村里一千八百户人家,除了外来的小媳妇,共享着六个姓氏。最年轻的要属姓唐的,他们的祖宗二十六代之前才从邻县逃难过来,三四百年了,村里的任何一块土地,你一锄头下去,都会牵扯出太多的根系枝节。只是,在这里,连一条姓朱的狗都没有。
小山东是怎么到这老得连气儿都喘得艰难的村子里来落脚?那时他还在省城的电信公司上班,不知怎得就和一女同事滚在了一起。这同事是新来的,在这之前,小山东也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她也和其他正常的同事一道上班。但这一滚就出问题了。瞅了一眼面前怒气冲冲的老头儿和一旁疯疯傻傻的姑娘,小山东的那两杠黑硬的眉扭作了一团。但凡心肠稍微坏那么一点儿,就想着怎能么趁夜潜出城去,拍拍屁股,又是一条潇洒的汉子。可是小山东想啊,得,甭管人家姑娘是不是原先就嫁不出去,反正因为他,以后肯定日没人要了,说来说去还是他的事儿,这责任他总得担着。虽然也有村里头的癞头老五说,小山东那是生怕自己打一辈子的光棍儿,有个老婆送上门,笑都来不及。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娶,改的就是一辈子。
同这村里的傻姑娘结了婚,小山东就和他的老丈人、丈母娘、妻弟、妻妹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打那以后,他老婆就再也没上过班。大概是遗传吧,除了他的丈人老头儿,这一家子没一个精神是正常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整天神神叨叨,骂骂咧咧,只能在家里等口白饭吃。等到那个曾经对他怒目而视的老头走后,外加上他新添的女儿,这上下七八张嘴全要他一个人管着。
小山东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小山东在加油站上班。每天早上六点开始干活,晚上十点才下班。但小学生需要家长辅导的庭作业,听写,背诵,算术,他老婆一概不会,也许曾还是会那么一点儿,精神病发作也全没了。小山东只能自己教,要么晚上十一点到家之后,要么早上四点出门之前,狠一狠心,把女儿从睡梦中拽出来,强压下一天的疲惫,细心地教着自己那个呵欠连天,眼角泛泪的可怜丫头。不同于城市入夜后的繁弦急管、红灯绿酒。村子在夜里八九点就进入了梦乡。小山东回来的点,夜凉如水浸泡着点点星光。几盏睡眼朦胧的路灯瞥了他一眼,把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别人家的墙上。小山东想到昨天女儿写着写着就点一点的小脑袋,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气愤又骂他懒。其实别人家的灯早就熄了。可是啊,过了一会儿,报听写的声音还是照旧从亮着光的窗子里传出,在这一方天地里,只有田里的蛙声还执拗地与之应和。最后是蛙声先稀了下去。
也许是这样的读书生活实在太苦,也许是父亲的期许实在太过沉重,小山东的女儿不喜欢读书,一点儿都不喜欢。更别说是品学兼优。初中毕业,差点儿连最差的职高都没考上。小山东终于可以睡到天色发白的时辰了,可他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有时一贯早起的他,醒了,会愣愣地坐在床上,不去理会妻子的咿咿呀呀和不耐烦的推搡。就这样透过窗子看着晨光一点点从冰凉夜色里泛出,直到翻出鱼肚白来,这时他才会有下一个动作。
小山东和我们家是什么关系?朋友吧,大概能说是朋友。这种既不是亲戚又不是邻居的关系,在这村里实在是太罕见。无论是我爷爷,还是我爷爷的爷爷,这辈子里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穿开档裤一块儿长大的那几个。可是小山东虽比我奶奶要小几岁,又比我爸大了那么点儿,却能和我们一家上下四代人都亲近。据说在我小的时候,他还抱过我哩。其实这朋友得来得有些太过容易,左右不过是口茶的事儿。我家老太爷在兄弟里排老二我们屋前头住的是他懦弱的大哥,屋后头住的是他精明的三弟。他三弟的小儿子以前办了个五金厂。小山东有阵子就在那厂里干活。说是厂,其实就一后院的小作坊。小山东有时干活干累了,就到我们屋里头来讨口茶水。反正我们家的门是常年开着的,自家茶园的龙井就放在水壶旁边。没人的时候,他灌杯水就走,若是恰好屋里有人,他还会捧着茶碗和我们唠两句嗑,这习惯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但往往没说完两名话,他又被老板叫走了。也不知道是喝到第十几碗,还是第几十碗的时候,我们算是小山东的朋友了。虽说真要这么说起来,全村的人都来我们家讨过茶水喝。可小山东就是把我们看得极重。后来他不在那儿干了,见到以前的老板也最多是点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同我们家却是照旧亲近着。但凡我们家有红白喜事,元论是我爸成亲还是老太爷离世,他回回都送礼金来,封的红包总是比一般人要大些。老太爷过世,旁的亲戚封个十块二十块,他封三十,都和我老太爷的亲侄子——他以前的老板封得一般多了。只要我们家摆酒,喜酒也好,豆腐饭也好,工作再忙,他也一顿没落下。虽说我家乌压压那么多亲戚里头,没几个是他能搭得上话的,于是每次安慰过或是祝贺过我们之扣,他就在屋棚里寻一个安安静静的角落呆着,也不在乎有灰没灰,只是生怕又遇到他一开口才会有的冷场。
小山东来我们家,最喜欢的就是跟我爷爷聊天,爷爷是个开汽车跑长途的,到过很多很远的地方那时候连高速公路都没有,哪来的什么导航。但就凭着几根国道和省道,他能开到长春去,最重要的是,老爷了他到过山东,觉得山东还不算赖。每次听到这句,小山东冲人就喜欢说“是吧,我说吧”及时没人搭理他,所有虽说老爷子自打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吹牛,担小山东从不掩饰对他的崇拜,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亲热。以至于只要小山东冲老爷子笑一笑,老爷子牛皮都吹得响两分。把原本停在我们屋檐上的雀儿都吓跑了好几只。这时奶奶往往会嗔他一眼,“就你纵着他”。可小山东才不管这些呢,讨好地喊了声二姐,然后就冲着人笑。奶奶拿他没办法。
小山东也想有事没事儿能帮到我们家点什么,尽一尽一个朋友的责任,但我家真的没什么忙是他能帮得上的。倒是我们家,特别是我奶奶,明里暗里帮衬了他不少。按理说这样的关系怎么着都不会民展到他躲着我们走得地步。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虽然我们没有半点责备他的意思,他却说什么都不肯再踏进我们家门槛。
也不知道他认识了什么人,大概也是想帮一帮他,教他一个生钱的法子。让他去买辆车,然后把车租去给别人跑运输,每个月可以多笔收入。小山东一听这主意,耳朵边说没多几个钱响声,但那鼻子早就嗅到肉味了。诶,有戏。但这车可不便宜,最次的也要五万。他自己是一分余钱都没有,就算是我们家也没办法一口气拿出五万来借他。这下小山东只能跑我爸工作的信用社去贷之五万块。那个时候,信和社的员工还能给别人做担保,我爸就当起了他的但保人,五万块拿到的这一天,小山东手都是抖的,夜里噩梦一个接一个得做。但等这车一到手,人就变样了,虽说他不会开吧,他就喜欢从车头摸到车尾,没事儿就绕着这辆蓝色的车转悠。喜欢把我们家老爷子拽到他那辆宝贝前去,“二哥,你开过的那么多车跟这辆比起来怎么样?”还不允许人说假话。月底拿到钱,都是一张一张地数。这一张够给家里添好几碗肉了,若是吃腻了,还可以买着鱼啊虾啊。要是还有多,丫头嘴馋给她弄只螃蟹去,要最肥的那种,若是钱不够呢还有这一张。听说小姑娘要多吃水果,档不直接把钱给了她,什么苹果啊,梨啊随她自己挑。想到女儿那张俏脸,小山东捏着钱笑了,转念一想,不行,这张看看新,还是留到年底去给她做压岁钱。还有老婆虽然是个傻的,但给她买一个漂亮的头花儿,她也能消停好久。
可才过了两年,忽然就说没货源了,既使小山东笑得比以往更殷勤,这货个个都像自己长了腿似的,反正生意是一桩都没跑到他这辆车上来,这他就不懂了。可是车闲在那儿也不是事儿,就年检和维修对小山东来说都是负担,信用社每月又要催着还利息,他又哪儿来的钱呢?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车给卖了,但这五万块买来的新车就算平时保养得再细心,拉到二手车市场擦得再干净,顶多也只能卖到三万。小山东拿到这钱没回家,直接去了趟信和社,这下总算是把窟隆填上了一大半。可是剩下的两万怎么办呢?孩子大了,要漂亮了,这两年跑运输赚得钱,除去利息,给女儿添两件新衣服都不够。后来父亲自己掏钱帮他补上了这两万。
这之后,每当他远远得看到我们,还没看清脸,扭头就走,生怕提钱的事儿。为了不从我们屋前经过,每次回家他都往山上的小路去绕。其实他也知道,但凡我们真想让他还钱,上他家去,他就怎么都逃不过了,但我们知道小山东在躲我们,有一次奶奶在菜场碰到他,便唤了他声。他挑萝卜的手一抖,那萝卜就往旁边滚了出去,好在是摆在地上的,他抬头呐呐的应了声“二姐”然后笑得灿烂又尴尬“这年边菜价涨得飞快。”“可不是,但真要到过年,这十几桌菜烧下来那才叫累呢。”奶奶忽然想到说错话了,转头去看小山东的脸色。但小山东大概连奶奶说的都没听明白。他看到奶奶在看他,又笑了笑说“我觉得我今儿买得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二姐。”奶奶没来得及拦下他,看着他把挑了一半的萝卜,连着塑料袋一块儿留在了原地,拎着一小袋青菜出了菜场。奶奶叹了口气,想了想,把那袋萝卜给买了下来。唉,本来是要问他,老头子做了些鱼圆,他若是得了空来拿一些去,谁家除夕不吃鱼圆呀。为了不惹他的眼,我们便再也没踏进过他家的门坎儿。
转眼便是八九年,期间他又换了三份工作,但赚的钱常常不够一家上下吃穿的他还是一个子儿都还不出来。有时他在想,女儿上了职高怎么就要用这么多钱,一点儿都不知道节约,每两个星期便要向他要去张一百块。但是当女儿下次再向他伸手的时候,他还是舍不得断了她的生活费。那大概是七年前吧,恰是这个时候,父亲在省城置办了套房产,价值近两佰万,把手头的钱都掏出来,还差了许多,于是贷了不少款。一时资金有些周转不过来。终于在一个一丝云彩都没有的黄昏,奶奶决定去要要看那两万元。没想到这一次,小山东点头了,一点犹豫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缩衣节食,但两万也是分期交付的,那年年底,他拿出了五千。第三年,第四年又拿出了七千和三千。最后的五千是两年前给清的,而那时,我们家的房贷差不多已经还清了。这是朋友结婚给个三四千都稀松平常的时候,我们拿着这五千块钱,又能做着什么呢?
小山东最后一次来我家还钱的时候,奶奶伸出自己那双枯瘦的手把小山东粗短冒汗的五根手指从他身侧牵出来,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极慢极慢小心翼翼地问:“小山东啊,现在没了心事,可以像以前一样常来我们家坐坐了吧。”小山东依然憨憨地在笑,依然点了头,但,也依然躲着我们。
我知道小山东是不敢失眠的,因为晚上能睡得时间太少,第二天等着他干得活太多。但我却时常在想,若是他夜夜梦回,会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吗?也许,大概是不会的吧。

葬礼办完了,没人告诉我,小山东自己也发烧,烧得昏天暗地的时候是谁帮着出地殡,下地葬,也没人告诉我,小山东在葬礼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听人说,葬礼那天,小山东的那个最后做了服务生的女儿身边,一直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陪着。
天空中的几道橘黄一点点地暗下去,最后消失不见,但年边的雪闪着荧荧的光,愈发映出雪夜独有的亮。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呆在空调房里的我不知道这样的夜色比起以往一潭深水般浓稠的黑是暧些还是更凉。

寒假的时候就写好了,本来是打算高考考好发的,但是机缘巧合在高考前两个星期被要求打好了,那就发上来了。不过估计还要改,甚至包括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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